從詠春談到太極

作者：王徵成

武學是兵學，也是應變之學，身邊有的學生因無法應變而中途退席，緣份不長，這種人生功課見多了，早就處之泰然。我會這樣想：你羨慕拳術所表現出來的力與美，恭喜你！但請先考慮好，沒下決心吃苦之前，千萬別跳下去學啊！喜歡看戲也不必自己上台去演戲，現實往往是殘酷的；既然如此，則毋須太激越，當個忠實觀眾純欣賞也不錯喔。

依據經驗法則，我已止念....不去勸阻同學，既已知...抽刀斷水水更流，咱又何必抽刀。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偶然發現：學生的來來往往，反而是我精進的助力，就像涓涓細流般聚成股股浪潮，從每個角度、用不同力道、衝刷著我的生命銳石，幫助我的心境更圓融、更沉潛，也更敢面對，看看...滾石是否真的不生苔？！

有些同學一開始從網路上看了我的影片覺得打的很酷，很羨慕，就來了；老台、老外都有，但過了一陣子，就有熬不下去離開的。我總會探詢他們原因，有人支吾其詞，有人誠實以告，大概是：練拳太辛苦了！看別人打得漂亮是一回事，等到自己下來學時才發現，學傳統拳術好苦，不斷地重複做一個動作、不斷地站樁、不斷地修正手法、步法、身法和角度、還要練對打，甚至挨打…真是太苦了。

但畢竟，離開的是少數；仍有同學留下來，有長達13年的，功力日深，恍若家人或朋友。令我想起楊牧的詩：總有一點螢火從舊樓廢園處流來。點滴在心頭。

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若居其中，註定受苦。人世間的是非離合、瑣瑣碎碎，若我們仍有介意掛懷，只是意謂著我們的修為不足、著相了，但人性就是如此，所以我們要修，要參，要禪定，要無我相、無人相....要物來則應，過去不留。

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其實藝術領域皆是如此，要熬的住、吃的了，武學當然是一門藝術，否則為何英文寫成 martial arts。詩、書、畫與齊白石、溥心畬齊名的已故國畫大家張大千先生為求突破，千里迢迢赴敦煌石窟臨摹歷代壁畫歷2年7個月，共摹276幅，爾後心境大器，萬象歷然、隱然具備洞見的智慧，遂成為享譽國內外的大宗師。可誰知道，當時大千居士餐風宿露、櫛風沐雨，吃了多少苦？

想像和實際之間會有不小的懸殊，詠春葉問因李小龍而聞名，因一部電影而聲名大噪，葉問半輩子顛沛流離、拜師苦練、建立系統，他喫了多少苦，也沒有人會去想他成功背後的艱苦卓絕 。如今人早就走了，茶卻沒有涼，留給徒子徒孫們一筆很豐盛的遺產，算是有福報的。葉問之所以成為一代大師，憑藉的不僅是武學，還有生命的修為。對於教學他認為應該「習武先立品」、「重節而輕利」，我覺得這兩句話對於為師者與學生同樣有效。

最近在 YouTube 看了一部短片，題目是<電影裡的詠春與現實中的詠春>，大意是說電影中所表達出來的詠春黐手堅硬如棍，而真正實戰高手的詠春黐手應是柔軔纏綿，是不一樣的。裡面提到葉問初次遇到他的師父梁壁時，驚訝地發現梁壁的手法中具有一種特質：『雙手如爛布，似有力又無力，要擺脫又擺脫不了。』

葉問想起前一位師父陳華順曾經告訴他的話：與一個不認識人黐手，倘若他是硬硬梆梆的便不用怕，要是遇上一個雙手如爛布，似有力又無力，要擺脫又擺脫不了，便要小心了。如今眼前這個人便是如此，似有力又似無力，要攻他似要得手，又攻不進去，總之就是擺脫不了。既然打不過，葉問也乾脆，遂拜梁壁為師。

我曾經和一位香港來的、學詠春20餘年的朋友第一次搭手，彼此卻像同門師兄弟般很有默契，在旁觀者訝異的眼光中，我們棉裡藏針，沾離並用，即沾即走、即走即黏，即化即打、即打即化，如同兩隻變形蟲般.水乳交融 舒坦極了。

我的看法是：詠春黐手的『雙手如爛布，似有力又無力，要擺脫又擺脫不了』和太極推手沾黏所強調之『縱放屈伸人莫知，諸靠纏繞我皆依』以及『沾黏連隨不丟不頂，引進落空合即發』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圓融境界的太極推手本就是一種蓄發相變的內在意氣運動，外形上也是橋來橋過、如水銀瀉地、內裹外翻的；內勁則具有『神以知來，智以藏往』之特點。你說兩者在意境上像不像？若然，又再度證實武學的高處其理是通達的。

中國大陸陳太高手張志俊先生在新書<高手>中寫下這麼一句話：『咱們...天長日久地練順逆纏，手掌的各種力量、手靈敏度就會作出無窮的力量組合，而整個手輕軟如棉，曲蓄有餘。因為自然狀態下變成了柔軟，一使用瞬間就膨脹起來了，就變成整個手就是根彈簧，就是纏絲勁兒，就是螺絲力了。』

張志俊先生認為：對太極拳來講，這是0與100的戰鬥，沾上了，對手一次機會都沒有，真正的武術就是這樣的，口說一個字的功夫，勝負立判了。太極拳的靈魂就是技擊，一招制敵！他講的多麼自信與無懼，但我同意他的看法。

詠春的『雙手如爛布』和太極的『整個手輕軟如棉，曲蓄有餘』不就是棉花裹鐵和棉裡藏針的最佳雙重寫照。我的恩師陶炳祥先生在他所撰的<勢成歌>裏也有這麼一段精湛的經典之語：『爾的體軀活如球，靜待三度空體圓，一碰變為五度球，無向無相千萬變，剛力進入我體軀，猶如墜入波濤中，順勢柔轉在水中，八方化盡在手中。由靜而鬆，由鬆而沉，貫串而整，溶整成勢，疊勢成濤，至柔至剛…』 哇！意境好美。

拳法到極高境界必定是朝向軟、棉、縮、小、巧的內家方向邁進，水柔可禦萬物，水剛則無物不破。明乎此！則允厥執中、剛柔並濟厥為王道，古人或今人的大師們都不約而同地證實了這一點。...晴川歷歷，春日帆影，我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