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 歐洲最後一班列車

作者：陳文茜
來源：時報周刊, 1786期

　二○一二年五月六日，憂鬱的星期天。歐洲最後一班列車行駛離開倫敦站，經過海底隧道，穿越海峽，進入歐洲大陸。高鐵子彈的速度超過以往歷史的紀錄；是的，歷史上沒有這麼快的班車，正如同沒有這麼快速的金融海嘯侵入歐洲大陸，列車的速度快到人的眼觀不清，心掌不住；然後，停了。

　停了，停的不是危機，停的是一切應對危機的奮戰方案；二○一二年五月六日憂鬱的星期天夜裡，歐洲經濟方案停於巴黎鐵塔下，不知何去何從。此刻世界再次為之屏息，這塊大陸自十七世紀征戰世界，歷經十八、十九世紀統治世界，二十世紀兩場世界大戰都由此發動。夾在惡魔和深藍色的大海之間，歐洲已掙扎了一百年。

一邊是只管各國利益的國族傳統；另一邊是現實上歐洲必須結成一體才能保住繁榮的大歐盟主義。從戰爭到共同市場到貨幣，舊歐洲自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那一天起，奧匈帝國王儲被刺殺後，已足足沒落了九十八年；此次，沒有戰爭，終於勉強結為一體，歐洲仍注定再沉淪。

　歐洲人本來不認命，他們要奮戰美國的崛起。但二○○八年金融海嘯歐元與美元對決後，歐元徹底敗下陣來。裸露出的是歐洲人難堪的貪婪、自私、惰性與自大。

　憂鬱星期天，早已沒有光榮可言的法蘭西，仍空洞喊著光榮口號。

　憂鬱星期天，希臘人在雅典廢墟投票，並且將自己的國家丟入更大的廢墟之中。

　舉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民主思潮在此地誕生，民主大革命在此地掀舉大旗；但一切已成往事。歐洲的困惑，正讓全球親眼目睹民主聖地的政治如何透過投票制度，徹底摧毀經濟的解決方案。

　以希臘為例，百分之六十二選民投給三十多個政黨，原本主要兩大政黨分別只獲得一八．九％與一三．二％選票，加起來僅三二％。選後躍升第二大政黨反而是左翼政黨聯盟（Syriza）共取得一六．三％選票，國會占五十席，為上回選舉的四倍。它致勝的關鍵主因指控歐元區對希臘的紓困為「財政暴政」，左翼政黨聯盟已正式拒絕表態不會參加新聯合政府。

　希臘已注定陷入政治動盪無政府狀態。希臘人知道他們在自殺嗎？

　希臘自二○一○年陷入歐債危機以來，不只砍赤字，降低國民退休年金，政府大幅裁員，也瘋狂加稅。人性往往不會回想自己過去做錯了什麼，未來危機如何度過。一個支持紓困案，主張勒緊褲帶的希臘人，在小鎮上甚至可能成為人民公敵；家裡窗戶被砸，甚至門口放把火，家給燒了。

　《文茜世界周報》的記者至希臘採訪，我們拿攝影機的記者曾被痛扁逼至角落，當地治安敗壞，幾乎沒有警察，整個郵局裁員至二至三個人，街頭紅綠燈歪斜許久，政府已沒有錢修理。有房子的人，皆被當成富人加稅敲詐，政府一年連續開徵三個新稅，一個叫房屋稅，一個叫團結稅，一個叫社區維護稅。有屋的人，當然未必皆為有錢人；他們還有房貸，而且可能已經失業或被減薪；但已然領導不了國家的政府，管不了這麼多，只能祭出無情高稅金制；繳不起的，即使在冬天，政府直接派人斷電。希臘目前出現一位民間英雄，專門幫民眾把電接回去，並在YouTube網站上po影片，教民眾如何對抗斷電的惡政府。

　希臘目前全國失業率二二％，二十五歲以下青年失業率五一％；這次大選投票率只有六五％，不投的人說：因為不知道這個國家該往哪兒去。結果極右派的瘋狂政黨「金色黎明黨」拿下史上最高得票率七％，也是首度進入國會，取得二十二席。金色黎明黨主張希臘今日陷入困境，有兩個敵人，土耳其回教徒與傲慢德國人。因此，希臘應於希、土邊界埋設地雷炸死所有土耳其非法移民；因為他們宣稱希臘有一大半財富是被這些骯髒的土耳其回族吃光的；此外，希臘自二戰以來一直不振，戰敗的德國沒有為他們在戰爭中的作為賠償希臘。希臘今年年初經由國際金融協會協商，將其全球主權債務減記五○％；但目前仍有外債二千六百六十億歐元，其中約百分之七十，一千九百四十億歐元在歐洲央行手中。希臘人不管支不支持鬼哭神嚎的金色黎明黨，都一致認為，這筆帳，的確該由德國人償付，因為二戰期間德國人掠殺希臘；他們必須為祖先的作為付出代價。

　希臘目前小黨林立，大黨淪為中黨，組不成穩定政府已成定局。今年六月底，希臘一方面需要通過更多新的緊縮方案，一方面部分外債欠款六月底將到期。這兩者在一個無政府狀態的希臘，幾乎都不可能完成。

　一個無政府運作的破產社會，將在巴爾幹半島最靠近地中海處升起。它再也沒有眾神的守護，眾神只是又目睹了另一場希臘滅絕。

　我計算一下，希臘若正式違約宣告破產，全數金額約二千六百六十億歐元，約莫三千四百五十八億美元；等於雷曼破產時金額一半之多。德國總理莫克爾已在希臘選後明白表示，德國堅持希臘必須完成它對歐元紓困的承諾，繼續執行緊縮方案，德國絕不寬貸退讓。德國也不會再考慮如去年重啟一千七百五十億援助希臘債務減記的計畫；歐盟委員會也挑明：「任何一個國家，皆有權利離開歐元區；但希臘人民這麼做，必須想清楚後果是什麼？」

　但是，在希臘人民想清楚前，我們自己可能也得先看清楚希臘違約後，對世界經濟的衝擊是什麼。希臘若倒債，首當其衝的是歐元區的經濟信心。歐元是否崩垮？答案若為真，世界勢必進入大蕭條，歐、美、中、日、台無一倖免。

　若僅為歐元大跌，跌至一．二○兌一美元價位以下，甚至回到一九九九年至二○○一年與美元一比一水準，各國央行持有歐元外匯將大幅直接損失之外，歐元區的經濟會更衰退，失業率將更攀升；因為沒有人敢投資歐洲。
　根據資料，微軟在歐洲現在幾乎沒有銷售量，微軟公司預估這場風暴至少還得走六年。但若加上希、法、愛爾蘭、荷蘭、羅馬尼亞……一連串由經濟產生的政治風暴，再回過頭來扼殺經濟，歐債危機可能長達十年。

　歐洲剛公布四月失業率西班牙還在攀升，儘管歐債最危急的危機已於二月落幕，但西班牙失業率全國仍高達二四％，青年失業率再從四九％升至五三％。五月七日憂鬱星期天後一天，西班牙十年期公債殖利率又上揚八個基點，至五．八○％；希臘則以崩盤形式登上金融市場，股市大跌近七％，十年期公債幾乎沒有交易，殖利率大升一百四十八個基點，飆至二一．三三％。

　於是歷史再度複製，人類無所逃避；儘管少數閱讀歷史者，早已提出警語。人類在大蕭條犯的經濟錯誤，緊縮政策八十年後再度實驗，再度宣告失敗。大蕭條時代掀起的法西斯主義，此次捲土重來。本來已夠崩壞的歐洲經濟，經由這重重一擊，除德國及北歐國家外，注定步入二次衰退。希臘人本來已夠苦了，一場民主洗禮，最終竟任由沒有理性的憤怒，將自己從懸崖邊，正式推下懸崖。

　而希臘人還誤以為，自己只是表演了一場憤怒的吶喊！

　希臘的悲劇向來驚人。德國總理默克爾預言若希臘退出歐元區，其狀況等同二○○八年雷曼兄弟倒閉對全球經濟的衝擊；希臘國內民間銀行將全數倒閉，歐洲必然陷入二次衰退。

　至於世界其他國度呢？

　亞洲包括中國、日本、台灣等地的人們，只好共同重拾課本，回顧一九三○年經濟大衰退時，人類歷經的不幸。

　一九三三年，也是五月某個星期天，納粹學生在柏林市公開焚燒兩萬本反日耳曼種族優越論的書籍，四輛大卡車將書運至柏林劇院廣場焚燒，沿途高喊屠殺猶太人口號。七年之後同一個五月，德國發動閃電戰攻擊比利時與法國；歐洲從此進入黑暗時期。

　而這一回不是軍事戰爭，是另一種經濟的戰爭，歐洲最後一班列車，已然開出；但它並沒有停止；它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奇襲歐陸。

　歷史的輪軌，向來既巨大且無情。